笔墨当随时代——从《书法雅言》看明代书法学习之不足

2022-01-10 15:39:54 来源:中国艺术报

陈懿典在《重刊书法雅言序引》中说到项穆写书的理由:“睹近世之易趋纤诡,宗苏、米之途,忘‘二王’之矩,著《书法雅言》。”纤诡即纤巧怪异,当时人多学习苏轼、米芾,逐渐怪异,很多人不重视“二王”的法度,因此项穆著述《书法雅言》以正视听。这个观点在《书法雅言》中也有体现:“子舆距扬墨于昔,予则放苏米于今,垂之千秋,训者复起,必有知正书之功,不愧为圣人之徒矣。”

谈到苏、米的书风,项穆在书中多处批判:

《规矩》:“暨夫元章,以逞卓荤之才,也作鼓努惊奔之笔。”

《取舍》:“至米元章始变其法,超规越矩,虽有生气而笔法悉绝矣。”

《心相》:“他如李邕之挺竦,苏轼之肥欹,米芾之努肆,亦非纯粹贞良之士,不过啸傲风骚之流尔。”

《资学》:“李、苏、黄、米,邪正相伴。总而言之,傍流品也。”

傍流品是什么?项穆认为书分五品:正宗、大家、名家、正源、傍流。具体则是:“引伦蛇挂,顿拟蟇蹲;或枯瘦巉岩,或浓肥而泛滥。譬之异卉奇珍,惊时骇俗,山雉片翰如凤,海鲸一鬣似龙也,斯谓傍流,其居五焉。”简而言之,项穆将苏、米归入最末流不可学之列。

明代人同样也有批评米芾的言论。王世贞言:“米元章源自王大令、褚河南,神采奕奕射人,终愧大雅。”赵宧光言:“宋以下惟米氏纵横正锋,然不能祛籧篨之病。”吴宽言:“颜鲁公平日运笔清活圆润,能兼古人之长,米海岳则猛厉奇伟,终坠一偏之失。”这几位书法家的评述较为相似,肯定神采的基础上说米芾失之中和,偏离正统。

《书法雅言》也解释了如此批判的原因:“况元章之笔,妙在转折结构之间,略不思齐鉴仿,徒似放纵剽勇之夫,妄夸具得神奇,所谓舍其长而攻其短,无其善而有其病也。与东施之效颦,复奚间哉?”“苏、米之迹,世争临摹,予独哂为效颦者,岂妄言无谓哉!苏之点画雄劲,米之气势超动,是其长也。苏之浓耸棱侧,米之猛放骄淫,是其短也。”苏、米二人有着极强的个人特色,神采飞扬,但是不够中正。初学者容易被其表面的特征吸引,但限于个人的艺术水平,只能学到皮毛。所以,项穆才说:“初学之士,切不可看,趋向不正,取舍不明,徒拟其病,不得其所能也。”

不只是后人这么批判,黄庭坚也说过这个问题:“东坡居士书,初出入于徐季海、李北海之间,继学颜鲁公,晚兼颠、素之胜。其尺牍狎书,纡徐婉转,纚纚如抽茧之丝。恐学者即刻意摹之,所未能到也。”苏轼的字虽然飘逸,但也是由唐人法度演变而来,学习者刻意临摹学习,恐怕学不到神采。

学者自身资质不足是主观原因,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迁移,学习的版本也随之劣化。宋代的人尚可对着米芾真迹学,朝代更替,战火纷起后大多数人只能学习碑版,王铎在《停云馆帖》帖尾处说:“丙戌春,过北海斋,观米海岳书,矫矫沉雄,变化于献之,柳、虞自为伸缩,观之不忍去。噫!兵燹之余,一时文献凋剥,乃仅存此卷,光怪陆离,不灭没于瓦砾。物之遇,由蹇遇亨,可胜叹耶。”明代部分碑版遭到了损毁,学者对着损毁后的碑刻临习只会更加困难。

以米芾的《露筋之碑》为例,此碑现藏于泰州博物馆,曾七次翻刻,是现存最精的碑刻,也是明代苏州文徵明学生章表的勒石,还不是按真迹所刻,而是依原刻拓本翻刻而成。即便如此走样,此碑刻成后椎拓者依然众多,眼红其中利益的人“弄诸河中”。康熙九年疏浚运河时,才从河中捞起。如此一个走样的版本都有众人追捧,可想在当时这个拓本已经属于精拓了。

此外即便是原碑,也多有损毁残缺,书法家也会接补一二,文徵明就有补过苏轼作品的经历,在《跋苏文忠公赤壁赋》中说道:“右东坡先生亲书《赤壁赋》,前缺三行,谨按苏沧浪补自序之例,辄亦完之。”晚明书法家娄坚也有过补苏帖的行为,见《答谢民师帖卷》跋:“今为辰玉太史收藏,惜卷首脱数行,嘱余补之。”后补自然是没法达到原帖的神韵,如此循环往复,学者愈发难以学到原本的神采。

米芾自己也在《海岳名言》中说道:“石刻不可学,但自书使人刻之,已非己书也,故必须真迹观之,乃得趣。”可是真迹又有几人可以亲见呢,就连文徵明这样的大书法家也不过只看了十余卷苏轼的书作:“《养生论》粉泽纸书,大草《千文》乃黄蜡笺所写,《乞居常州奏状》虽小楷淳古,而剥蚀处多。如《赤壁赋》则前缺数行,《宜春帖子》又中失一纸。其《寒食篇》《芙蓉城诗》与《九辩帖》,皆削去题名,都非长公完璧。惟《伯时三马图赞》《宸奎阁记》《烟江叠嶂歌》与此《御书颂》,可谓拔乎萃者矣。”从文徵明的自述中可以看出,即便是这十余卷,也只有四件可称精品。明代大部分的普通学者看到临摹本或者刻帖已属不易。

学习已如此多艰,而不良商家为使利润最大化,在材料、拓工上大做文章,制作不同价格的拓本,以满足不同购买者的需求。如赵宧光得到《停云馆帖》后记载:“每一春秋,止拓数帧,以公同好。或有真能冰鉴者,举而赠之,间有以货财相易者,利而与之。饰以缣缃,装以珉玉,定为十种,不二其价,列之下方……”记载最贵的有五两一张,最低至四钱一张,数十倍的差距,很难想象四钱的拓本质量低至什么程度。

由于传拓利润可观——不会过期,门槛较低,没有囤货,存放方便,一间房、一个人就可以操作,因此催生了一批造假者。明范大澈在《碑帖纪证》中记载:“近日吴中集诸帖刻之以欺人,亦名《甲秀堂》,与旧本一无所同。射利如此,好事者亦购之,皆可发笑。”只有名字是一样的,别的都是假的,一样有人掏钱购买,米芾、苏轼等名家更是造假重灾区。陈忠康在《兰亭序版本流变与影响》一文中详细分析了兰亭序的版本流变,兰亭序在明清时已有数百个版本,可靠能学的版本不过十之一二,苏、米二人的书作有着同样的问题。

项穆在书中《取舍》一节中给出的学习建议是:“米书之源,出自颜、褚。如要学米,先柳入欧,由欧趋虞,自虞入褚。学至于是,自可窥大家之门,元章亦拜下风矣。”按照项穆的说法,将唐代这几位大家学习一轮再学习米字,这其中开销可想而知,非寒士所能酬也。相较于千金难求的晋唐书迹,学习宋人也多是条件受限的无奈之举。

明代书法还在日常使用,他们的练习时间远远大过现在的学子,却往往数十年都不得其法。现在一个没有摸过毛笔的高中生,经过一年的专业集训,都可以表达出三分的米芾神韵,书法高考就有多地统考和校考,选取米芾的字帖作为考试科目。这一批学子经过四年的专业训练,在毕业展上展出的作品很多都有传统的书法意趣。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时代的发展,受益于书法专业学科化、印刷业与网络的高度发达,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临习高清字帖,很多字帖低至一顿饭钱,而网络图版则只需要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,学习米芾已不再是什么难事。没有人再说“初学之士,切不可看,趋向不正,取舍不明,徒拟其病,不得其所能也”这种话了。(张引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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